話猶未了,外面小廝進來回說:“管總的張大爺差人送了兩箱子東西來,說這是爺各自買的,不在貨帳里面。本要早送來,因貨物箱子壓著,沒得拿,昨兒貨物發完了,所以今日才送來了。”一面說,一面又見兩個小廝搬進了兩個夾板夾的大棕箱。薛蟠一見,說:“噯喲,可是我怎么就糊涂到這步田地了!特特的給媽和妹妹帶來的東西,都忘了沒拿了家里來,還是伙計送了來了?!睂氣O說:“虧你說,還是特特的帶來的才放了一二十天,若不是特特的帶來,大約要放到年底下才送來呢。我看你也諸事太不留心了。”薛蟠笑道:“想是在路上叫人把魂嚇掉了,還沒歸竅呢。”說著大家笑了一回,便向小丫頭說:“出去告訴小廝們,東西收下,叫他們回去罷。”薛姨媽同寶釵因問:“到底是什么東西,這樣捆著綁著的?”薛蟠便命叫兩個小廝進來,解了繩子,去了夾板,開了鎖看時,這一箱都是綢緞綾錦洋貨等家常應用之物。薛蟠笑著道:“那一箱是給妹妹帶的。”親自來開。母女二人看時,卻是些筆,墨,紙,硯,各色箋紙,香袋,香珠,扇子,扇墜,花粉,胭脂等物,外有虎丘帶來的自行人,酒令兒,水銀灌的打筋斗小小子,沙子燈,一出一出的泥人兒的戲,用青紗罩的匣子裝著,又有在虎丘山上泥捏的薛蟠的小像,與薛蟠毫無相差。寶釵見了,別的都不理論,倒是薛蟠的小像,拿著細細看了一看,又看看他哥哥,不禁笑起來了,道:“這個玩意倒好,跟哥哥捏得一模一樣,像活過來似的?!毖匆娏藢氣O手中泥人,突然想起與柳湘蓮那些事兒,心里老大不快,又不愿拂寶釵笑意,就不理她,只叫小廝丫頭分送東西,即便母🛨🞻親說話也是不大搭理🕭。
然薛蟠心里雖不大痛快,仍聽母親之言,急下了請帖,辦了酒席。次日,請了四位伙計,俱已到齊,不免說些販賣帳目發貨之事。不一時,上席讓坐,薛蟠挨次斟了酒。薛姨媽又使人出來致意。大家喝著酒說閑話兒。內中一個道:“今日這席上短兩個好朋友?!北娙她R問是誰,那人道:“還有誰,就是賈府上的璉二爺和大爺的盟弟柳二爺。”大家果然都想起來,問著薛蟠道:“怎么不請璉二爺和柳二爺來?”薛蟠聞言,把眉一皺,嘆口氣道🎩📮🞏:“璉二爺又往平安州去了,頭兩天就起了身的。那柳二爺竟別提起,真是天下頭一件奇事。什么是柳二爺,如今不知那里作柳神仙去了?!北娙硕荚尞惖溃骸斑@是怎么說?”薛蟠便把湘蓮前后事體說了一遍。眾人聽了,越發駭異,因說道:“怪不的前日我們在店里仿仿佛佛也聽見人吵嚷說,有一個道士三言兩語把一個人度了去了,又說一陣風刮了去了。只不知是誰。我們正發貨,那里有閑工夫打聽這個事去,到如今還是似信不信的。誰知就是柳二爺呢。早知是他,我們大家也該勸他勸才是。任他怎么著,也不叫他去。”薛蟠乍聽湘蓮底細,立刻豎起耳朵,內中一個道:“別是這么著罷?”眾人問怎么樣,那人道:“柳二爺那樣個伶俐人,未必是真跟了道士去罷。他原會些武藝,又有力量,或看破那道士的妖術邪法,特意跟他去,在背地擺布他,也未可知?!毖吹溃骸肮蝗绱说挂擦T了。世上這些妖言惑眾的人,怎么沒人治他一下子?!北娙说溃骸澳菚r難道你知道了也沒找尋他去?”薛蟠說🗣🝞:“城里城外,那里沒有找到?不怕你們笑話,我找不著他,還哭了一場呢?!毖援?,只是長吁短嘆無精打彩的,不像往日高興。眾伙計見他這樣光景,自然不便久坐,不過隨便喝了幾杯酒,吃了飯,大家散了。卻說薛蟠聽了一席話來,心中直犯嘀咕,想那柳湘蓮當真去做道士,又不敢信,于是只叫小廝去各處道觀尋人。他殷殷切切,只顧去尋湘蓮,哪記得先前恩怨。正是:
糊涂人生糊涂情,悟去由來不丈夫。
若欲悟道得真體,莫除色聲與言語。
他又想起那個泥人,柳湘蓮走得匆忙,竟也未來得及帶走這個泥人,尤三姐這樁親事作廢,定禮也再不能送,湘蓮泥人便留在了薛蟠處,薛蟠看著泥人模樣,倒有些睹物思人樣子,便將泥人收在匣中,待來日再還湘蓮。然他生性粗心,只將泥人惶惶一塞便就了事。薛姨媽要問薛蟠討銀子來使,薛蟠卻不在家,打發小廝去問,原來又在外頭吃酒,小廝道薛姨媽自去匣中拿了便是。薛姨媽便入薛蟠房內來,開了匣子要取銀子,見到匣中泥人,一下認出湘蓮模樣,心下大驚,想薛蟠素來風流多性,卻從未藏過哪個女子小像🚋👷🍣,他素日也常與孌童耍玩,又與柳湘蓮成了結義兄弟,難道竟是對湘蓮動了真情。薛姨媽驚惑不定,也不敢去找薛蟠對質,只將泥人放回,取了二百兩銀子來使,祥裝無事,轉頭便去找寶釵商議。
寶釵聽了母親一話,道:“怪道那日我開哥哥玩笑,哥哥卻不理我,想是見了這物睹物思人了?!毖σ虌尩溃骸斑@下可好,你哥哥素來是個畜牲,如今卻栽在一個男人上頭。那柳湘蓮雖與你哥哥有救命之恩,相好一場,到底上🐱不得臺面?!睂氣O道:“媽媽莫急,哥哥是個什么脾性,你我都是知道的,他慣是眠花問柳,再不肯認真的。何況連那北靜王府尚有優伶作伴,哥哥又未說要娶妻,想來不過是個想頭罷了?!毖σ虌屄爩氣O勸慰,心下稍安,只是仍然不放心,道:“我的兒,你說的極是,倒是我想岔了。只是你哥哥也大了,不好再這樣荒唐下去,這番他回來,若下次再走,又不知要何年何月,倒不如索性與他定了親事,叫他收個心兒。”寶釵點頭,道:“媽媽說的極是,只是此事還要與哥哥商議才好?!毖σ虌尡闩c寶釵又說幾句,心下打定主意要替薛蟠張羅娶親,同時亦對湘蓮生出幾分芥蒂。薛蟠尚且不知母親和妹妹相商,只心中牽掛湘蓮行蹤,卻遍尋不著,無奈之下叫回小廝,自個去吃酒聽戲,卻又覺得無一及得上湘蓮一曲,很是無味。
這一頭薛蟠擔個沒來由牽掛,那一頭柳湘蓮卻🍀🅁🃦機緣乍遇,正除妄念。原來那日湘蓮魂思飄渺🆈,似夢非夢,飄飄然不知所去何方,待他警醒睜眼看時,竟是一座破廟,旁邊坐著一個跛腿道士捕虱。湘蓮便起身稽首相問:“此系何方?仙師仙名法號?”道士笑道:“連我也不知道此系何方,我系何人,不過暫來歇足而已?!绷嫔徛犃耍挥X冷然如寒冰侵骨,想他半生浮沉草野,好容易應得賢妻,卻又逼人出家,一時竟不知自己系從何來,到何處去,心神激蕩下竟要掣劍斷發,亦隨道士而去。道士卻笑起來,道:“我道是誰,原來也是個糊涂蟲兒?!毕嫔徛犞朗吭挷刈I諷,忙道:“正是糊涂人糊涂地來,還請仙師賜教。”道士連連搖頭,并不答他,只唱:
強聞經。相取語。
幻化之身無正主。
假饒貪戀色兼聲,限來卻被無常取。
金輪王。
四洲主。
統領萬方養黎庶。
國王富貴沒人過,限來也被無常取。
樹提伽。
石崇富。
世代傳名至今古。